记者/计巍
编辑/宋建华
“出走”
“呼吸憋气,一直开着车窗到这,从我家到这里,车窗结冰了。”对于去年12月从湖南老家安化坐车到济南一路上的经历,这是李小中印象最深刻的一点。那天下午出发不久,天就黑了,五年没有下过楼的她,并不记得路上有什么特别的风景。
她说自己是投奔某种希望去的——当时她所能找到的唯一长期照顾的可能。老家良心好又有耐心的保姆很难做到三个月,保姆一走,照顾就落在丈夫身上,但她不想再被家里暴脾气的丈夫吼骂,像“刀板上的菜”,“没几天能不折磨”。
老张是她生病前在北京开美发店时认识的朋友。在她和老张共同的叙述里,之所以要不远千里动身到济南,也源于一些“巧合”。
去年,在北京做了十多年保安的老张接到家里电话,78岁的父亲生病住院。父亲为了不让他请假回来照顾,逞强出院,又再次入院。作为家里的长子,他知道自己是时候回老家照顾父亲了,于是辞了北京的工作。
这时的李小中已经经历了一次自杀和三次“雇凶杀己”,但都宣告失败。第三次“雇凶杀己”的经历,也让她断了寻死的念头。那是2023年5月,为了能“百分之百成功”,在纠结了一年多之后,她最终决定用自己一直没有勇气去选择的方式——“比起长期折磨,我选择5分钟憋死”。
这一次,她找了一个特别缺钱的朋友。“他也认为是在帮我的,还想和我家人商量,怎么样能让我减少痛苦地走。”李小中通过连接电脑的眼控仪打字说。但朋友也多次犹豫,劝她“活着比死去好”,并且他在行动当天松手了。
朋友把钱退给她,说自己实在下不去手。李小中在微信里质问他,“你以为我是一只蚂蚁呢,就会那么轻松容易死……没捂严实漏气,让我有机会喘气,正常的反应是要反抗的,所以我把嘴巴都咬稀烂了。”
“现在”
老张的家在济南市平阴县的一个镇上,那里盛产红玫瑰。他住的回迁房小区周围有不少玫瑰田。他说,五月初田里会开出大片的玫瑰花,到时可以推着轮椅带李小中去转转。
快到济南时,车子开进了大雾里。他们比预计时间晚了两个小时到家,年轻司机帮着把李小中抬上四楼,并按照约定帮她安装好电脑和眼控仪——有了它们,李小中才能开始掌控自己的生活。
“一站起来就碰我电脑,没感觉吗。”李小中用眼控仪界面的朗读功能播放出这句话,声音像女机器人。“(电脑往)右边推点”,声音继续。一旦放在电脑上的眼控仪的位置不正,李小中用眼打字就会变得困难。
老张放下刚喂完午饭的碗,走过来挪动电脑架子。“毯子枕头不要了,太(靠)后饭咽不了,容易呛,要垫前坐直,吞咽很差了。”李小中继续让电脑朗读她的话。老张拿走枕头,说:“这次行了么?”李小中不再说话。“你可以点‘谢谢’这个选项”,老张指着电脑屏幕说,但没得到回应。
这是李小中“离家出走”到济南后的第三个月。她有点后悔了,觉得老张是照顾她的所有保姆里最不用心的那一个,“做什么都毛”。“一个腰枕每次都要重复两遍才能放好,衣服给我穿两个月结果前后是倒着的,睡觉时不知道怎样帮我把手臂摆好我才能翻身……”李小中说。
“脾气可大,生气时咬牙”,老张说。下午三点多,他一手端着碗,一手扶着李小中的额头给她喂果汁,细数着自己的喂饭流程:每天像流水线一样,喂饭,用小棍拨到牙齿上方便咀嚼,要先吃切碎的肉菜,再吃丝瓜糊,2点到4点喝果汁、擂茶……
“不要改变我的生活习惯。”李小中打字说,像是一种警告。
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济南,李小中没有一天放弃掌控自己的生活。济南卧室的衣柜上贴了三张打印的A4纸,每一张上都列出了七八条注意事项,还有让老张手写补充进去的,包括如何抱起、放下她,怎样在床上拖动她,以及怎样帮她翻身等等。卫生间的墙上也贴了三张,这两个地方都是她离开眼控仪无法表达自己的“死角”。
“努力点”
关于“好好活着”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就是——赚钱。
李小中知道,对于她这种病人,不走极端的往往有两种,要么是家里经济条件特别好,要么就是家属特别好。而她现在是不“敢”再走极端的那一类,要是想不受罪地活下来,必须要有稳定的钱请保姆来照顾,每个月4000块。
除去每月900多元的低保,剩下的钱需要她自己来出。这些年,积蓄和捐款逐渐花完了,她的女儿需要来贴补这部分保姆费用。现在,女儿在长沙一个糕点店里打工,每个月三千多的工资,从早站到晚,家里还有孩子要养,房贷要还。李小中想赚点钱减轻女儿一些负担。
去年4月,她开始研究做短视频和直播带货。“这个不需要本钱,也不冒险,不成功也不会亏本。”李小中说,“我这个病死不了活不起,请人照顾需要很大开支,不知何时是个头,能赚钱就少受罪,为自己也想努力点。”
生病前,在做买卖这件事情上,李小中常常“看得准”,从没亏过。只读到小学的她,16岁学理发,17岁在老家县城开理发店,后来又去珠海打工,26岁在老家买客车经营,有过一天挣一千多的时候。
不过这次,她的“生意”做得并不顺利。虽然发现不能动也不能说的渐冻人可以做直播挣钱,但真正做起来之后,她才知道自己在渐冻症这个“赛道”上并没有什么优势。
李小中分析,那些能吸引粉丝的账号,有一类是家属在做,观众看的是渐冻症病人的家属是如何不离不弃的,能让人升起感动和敬佩。另一类是渐冻症患者自己做,他们往往很年轻,也有文化,视频做得很吸引人。而她自己,“要什么没什么”。
为了做视频,她买了监控摄像头挂在墙上录下自己全天的生活。她下载剪辑软件,操控眼控仪来剪视频。“好多功能眼睛拖不动,速度太慢了”,有时为了定格在某一帧上,她需要重复操作几十次,一条短视频大概要做上三四天。
每次直播时,她一个人坐在手机镜头前的轮椅上,像“静止画面”一样,用眼控仪回复着观众的评论。她会把要说的话提前打出来,直播时用朗读功能来播放,比如,“欢迎新进来的家人们”“有需要的话可以右下角的小黄车逛一逛”“橱窗里也有更多商品,帮忙拍一下,谢谢”。
2024年4月,李小中开始尝试做短视频和直播
老张也曾进入过她的直播画面,在旁边帮她说一些寒暄的话。但在一次直播中因“怼”观众把李小中吓哭,并导致直播被断之后,他便不想再做这件事了。“他之前说帮我做直播,这也是我来济南的原因之一”,李小中说,“现在没人帮忙完全不行,开播一两个小时就被判违规。”
最近,李小中的直播账号经常被封号,平台给出的评判是“消极负能量”,但她说自己很注意,不会说违规的话,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负能量了?在她关注的账号里,也有和她一样自己坐在镜头前的渐冻症病人在正常直播,“为什么我就不行呢?”她想不通。
被直播封禁的30天里,她和老张的口角也在升级,常常互相看不顺眼。
“墙上打印的字写了,就是不看。到现在也不会帮我翻身,手臂不知道放哪。”李小中打字说,“本来就不聪明不灵活,还每天听耳机一心二用。”
老张烦了也会说,那你赶紧找人回家吧,“你这工资也不高,4000块我包你吃住,你要想在这,就别骂人。”
李小中说,这三个月来,他们之间已经破了“不骂人”的规定,动不动就升级为人声和电脑朗读声之间的“骂战”。有时,老张的父亲就在旁边坐着,老张也觉得尴尬,本来父亲就觉得他带一个女人回家照顾不好。
没等到小区旁的玫瑰花田开花,李小中就想要离开济南了。
在3月下旬的一次激烈的争吵后,李小中让女儿定好了车,决定转天就回湖南老家。但在出发前,她又突然感觉很难走出这一步,“想想回去就没法活”。
老张一句,“要回去吗?”她撕心裂肺地哭起来。老张也被带哭了,说了好多句“别走了,别走了”。
“就这样没走了。”李小中说。
3月下旬,她的直播封禁解除了(后又再次被封),为了避免再被封号,她不得不先叫上别人和她一起做。老张又出现在了直播画面里,李小中说,帮忙做直播,每个月多给他500块。不过,一个晚上的直播,李小中只赚了2块6毛钱,“还不够开工资”。
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把直播做起来,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赚钱方式。前两天一个电话打到她手机上,向她推销打着公益名义的投钱返利项目,她用朗读功能询问了几句后,没再回应。
“我希望能在我躺下之前,把账号做起来。”李小中说,她的病再往后发展,也许不到一年,可能会开始因为身体变形和没力气坐不稳,需要长时间卧床,那时她就没法自己直播了。“如果那时账号做起来了,就可以让照顾我的人来直播。”她羡慕那些能赚钱的渐冻症病人,“一个月能赚5位数字,被家人当个宝”。
而现在她直播时最多也只有30多个人观看。李小中曾经和老张开玩笑说,要不给你买个假发,你男扮女装,假装女保姆,录个保姆虐待我的视频来博流量吧。
“行,买假发吧,我一天虐你800回”,老张边说边笑,把轮椅里的李小中也逗笑了。
作为神经系统遭到损害的渐冻症病人,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笑和哭,一点点笑就会变成止不住的大笑,甚至笑到流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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